第一章·有求必应

秭归,夹溪临谷,据山枕江,乃昔日巴楚攻伐之地。相传屈原的姐姐贤德明理,听闻屈原被放逐的消息后,从夫家赶来开解他,乡人们便称此地为“秭归”。翻过秭归东北处的山,在山坡的另一面有座不起眼的五层楼阁式砖塔,看上去有千年历史。塔基与塔身均为八角形,塔身砌得粗糙,第三层的斗栱还有一处破损,原本涂漆的塔刹也有大块脱色。

整座塔都没有门,也不知为何而建,而且看它寒碜的样子,也不像供奉着佛舍利或什么珍贵之物。

然而每过两三年,总是会有几个外乡人陆陆续续地来问这座塔的所在,神神秘秘地打探:“老伯,你进过这有求必应塔吗?”

“有求必应?大姑娘你想么事撒!连个门都冇得抹进撒。求儿子去拜那送子观音。”

宇国兴和二十五年深秋。一位身着皂色布袍的少年围着塔转了两圈,眼看着夕阳西下,他疑惑地拍了拍塔的外墙——实心的。他略施轻功,跳到第二层的外檐——塔身还是实心的。回到地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默念心决,运起内力用双手往塔墙上一推——”轰”地一声巨响,外墙就像一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,卷起一层灰。

少年兴奋地握了握拳头,拍了下外袍,跨入塔中。

只见塔内白日中天,明晃晃照得少年一时眯起了眼。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塔门直通西边,居然看不见其尽头。大道的北面是一马平川,青黄相间,四顾何茫茫,东风摇百草。天地交接处泛起一层朦胧的灰色,稍近处几簇黑点,辨不清是牛是马。南面的远方是起伏的山丘,连绵不绝。此时正是一片春风四月的景象,金黄、粉紫、洁白的野花开得遍野,散发出淡淡的蜜香。少年深吸一口气,大步前行。

“嗖嗖嗖”三支铁箭从少年背后飞来。他腰间插着把匕首,但他来不及抽。所幸他的脚步很快,快得如同清风流云。他回头一看,三个身形鬼魅的杀手竟是招招直取他命门,眼里的绿光十分骇人。此刻他没时间想自己这一入塔是怎么得罪了人,只忙着逃命。

不知飞奔了多久,他跑得头晕眼花腹部抽筋,迅速看一下身后——杀手似乎并未追来——于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心有余悸地大喘。

回过神来,听见前方人声传来,只见不远处有个棚子,像是个茶肆。

少年大喜,忙小跑去。不想更多的铁箭呼啸而至,那三个杀手竟凭空出现,左右开弓,数箭齐发。他猛地提起一口气,再次展开轻功迂回闪避,可惜气力不济,脚步慢了许多。才刚入塔,就要为自己念段地藏经超度了吗?

忽然所有的箭头齐齐落下,少年眼睁睁地看着这几名刺客倒在地上如同三个沙袋。

环顾四周,却不见打落铁箭的是什么物件。

他心有余悸地朝茶肆走了两步,里面只坐着位满面虬髯的魁梧大汉和一长一幼两个少女。那大汉若无其事地往嘴里蹦着脆豆子,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

少年正想问是否是这大汉伸出援手,那大汉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,挥手把他赶到一边——就像赶一只扰人的苍蝇。

难不成刚才出手的并非此虬髯大汉?那又会是谁呢?他又看了一圈:这茶肆内除了一个老婆婆和这三位客人并无旁人。

那位年幼圆脸的女孩手上拿着一张金色的牌子,翻来覆去,圆碌碌的双眼跟着它在阳光下的光亮一眨一眨。旁边年长几岁的少女身着红色劲装,长得娇媚动人,眉眼间却透出一股与虬髯大汉相似的猎豹般的锐气。她翘腿搁在边上的板凳上,大口吃着切牛肉,也顾不上抹去唇边的油。三人都没有看他一眼,自顾自吃饭聊天。

“公孙阁主果然是财大气粗,连请柬都是用金叶子打的!”圆脸女孩道。

“小屁孩真不会说话!”红衣女子说着便伸手去夺女孩手中的请柬。

金帖的光亮反射到她们对面那虬髯大汉脸上,似正在思索着什么,也不顾金光闪眼。”雁儿、裕儿。”一瞬间,两人就挺直了身板,”你们到了钟鼎阁可不能瞎说话。阁主召集江湖英豪,说是要展示新得的黑塔碎片,可能还有其他的打算。我们提前十日到,好预备着,静观其变。”

“是,爹。”两女孩齐声应道。

见这三人完全不理会他,少年心想可能出手的另有高人。他只得向大汉又作了个揖,在另一张桌子坐下。

“少侠要喝汤吗?刚炖的肉汤。”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出来招呼了,她脸上皱纹纵横,看不出她是笑还是哭。

少年一听到肉汤忍不住咽了下口水:”好啊!再上五个包子,谢谢。”

老婆婆慢慢转身去厨房里张罗。

少年弯下腰使劲按捏着腿腹,从脚跟按到大腿,一抬头吃了一惊。只见一黑一白两位男子坐到了他的面前。白衣那位神清骨秀、看上去二三十岁,目光如鸷鹰般锋利。黑衣那位约莫四五十岁,留着短短的胡须、鼻梁高挺、眼窝深邃,深棕色的眸子使得他麦色的皮肤更加黝亮,看上去像是异乡人,

“一碟豆干、两个馒头、一壶开水!”白衣男子说道,放下四枚铜钱。他也不看凌旭一眼,正襟坐着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,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寒光。不久后,老婆婆端着一个大盘子,给三人上了菜。

白衣男子拿出一个丝袋,抽开袋口拿出一个黑球,掰了一小块放在茶壶里,又把丝袋系好揣入袖中。

包子香让少年精神大振。他满足地笑了笑,附下身去喝汤。”嘭”——他的汤碗被一道黑影打掉。

少年抬头,只见黑衣人正满面春风地笑着,拿过白衣男子刚满上的茶杯一饮而尽——一点都不像是刚粗鲁地打翻他肉汤的人。

“孟婆汤岂是随便喝的?你若喝了那碗汤,这辈子都出不了这噬魂塔了。”黑衣人说道。他的声音温暖而厚重。

“孟婆汤?噬魂塔?”

黑衣人接着道:“你只当这塔有求必应,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何?此塔名为噬魂塔,能把夺来的魂魄修炼成器。魂魄,乃世间最纯之物;有足够的魂魄,可以锻造出任何东西:金银珠宝自然不在话下、神兵利器、亭台楼阁、江山美人……”

凌旭惊讶地长大了嘴。

黑衣人接着道:“她不是孟婆,只是年复一年向新入塔的人递着下了药的汤水,若是成功,那人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不会报复;即使不成功,塔中人乐得少几个竞争对手,自然由得她继续。有些人喝了这消除一切记忆的汤水,无知地在塔内生老病死——这还算幸运的。更不幸的被守塔者变成噬魂怪,靠追杀活人、吸取魂魄为生,便是方才在扬魂道上抓你的人。”

虽然匪夷所思,但句句在理,少年呆滞了许久,终于作揖道:“多谢阁下指点。在下临安府凌旭,不知二位如何称呼?”

黑衣人道:“湛卢,他是訾朔。方才见你的轻功着实奇妙——你师承何处?”

凌旭回道:”师父他老人家并未提起过门派。我幼时体虚,师傅传授我内功心诀和一套轻功步法以强身健体,从此再没出现过。”

在一旁许久无言的訾朔忽地抓住了凌旭的手腕,又从手腕移到他的肩骨,凌旭一惊,却也没敢动。訾朔轻声道:“奇怪,他筋骨的岁数只有十年。想来他幼时全身筋骨就如一滩散沙,若没有高人内力护体断然活不过十岁,全靠这套内功心法和轻功慢慢使他的经脉筋骨重新长合,因此他的筋骨岁数要比他看上去小很多。”

他这些话是对湛卢说的,因为他转向凌旭时,语气陡然冰冷了很多:”你今年可及弱冠?”

“二十有一。”凌旭回道。这时他的肚子叫了起来,他腼腆地低了低头。湛卢把盛包子的碟推到他面前,他微微颔首,拿起个包子咬下一大口。

“可有妻儿?”湛卢问道。

凌旭差点噎住,湛卢忙让老婆婆又拿了壶水,给凌旭也倒了一杯。他也不顾烫,灌了一大口下去,顺着把包子咽了下去,这才回道:”不……不曾婚娶。”

湛卢笑道:”看你相貌清秀,谈吐有礼,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,怎么二十一了还不成亲?”

凌旭相貌平平,这两年的风餐露宿虽让他老练不少,但他生来皮肤白皙,双眸清澈明亮,看上去仍如十六七岁的少年般。当下被直接问道婚娶之事,不知所措地低下头。

湛卢道:”我看与你有缘,不如交个朋友。我虚长你几岁,今后可叫我一声兄长。”

“好啊。”凌旭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,”湛兄!”

这时訾朔忽然说:”跟上!我们也去钟鼎阁看看。”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湛卢,凌旭才发现那虬髯大汉一行刚起身走了。他将最后一个包子塞在嘴里,留下饭钱。

湛卢与訾朔一黑一白并肩而行——在此时的凌旭看来,一身黑衣的湛卢在噬魂塔第一层的艳阳下浑身散发出温润的光。

五十里外,钟鼎阁三个烫金大字似乎把一切风沙都挡在了高门之外。

开阔的正院长宽皆为二里,院中铺着一条金石玉块砌成的走道,通往金碧辉煌的大堂。大堂内八根雕金的龙柱富丽而威严,地上是金丝绣毯,绣的是双龙戏珠的场景,如栩如生。金丝绣毯一直铺到正堂首座巨大的黄金宝座,上面镶嵌着瑰丽的各色宝石,如孔雀开屏般艳丽。一匹上好的金毛貂裘懒散地搭在黄金宝座的座背上,宝座后是一幅巨大的鎏金精雕屏风……

公孙毓喜爱黄金,喜爱华丽,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地位、他的成就、他的权利。他在噬魂塔里的这座宅邸就足以让任何宫殿黯然失色。

公孙毓同样喜爱胜利。他二十岁一剑成名,剑法之快如流星掣电,打遍天下三十三大高手而不曾尝败;广施恩德,泽惠天下,而立之年以一柄桦木剑用三天三夜挑落原钟鼎阁主仇霸天,坐上了钟鼎阁阁主之位,剑术之高可谓孤独求败。如今在塔中广纳贤才,麾下集结了八派高手,无比显赫。

公孙毓没有妻儿、没有家室。有人说,这是因为他不想被情爱所累,钝了他的剑,让他在出手时有任何迟疑。但更有人说,这是因为他的剑术之高已经让他脱离了人世,成为了剑神。

有一点是肯定的,他高高凌驾于任何凡人之上,是立于泰山之巅而不倒的存在。

这般孤独求败的剑客若说有什么愿望,便是找到能够与之一较高下的对手,以舒缓这高处不胜寒的忧愁。

此时的公孙毓身着一袭雍容华贵的金袍,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;袍子的下摆处绣着七彩的祥云,衣带上嵌着一块罕见的金丝玉璧。他巍巍立于大堂中央,右手握着嵌珠的黄金剑柄上——剑尚未拔出。

他的颈处微微渗出一条平直的红色短印,紧接着鲜血汩汩而出,他笔挺的身躯这才摇晃了一下,顿地坍塌下去。

——噬魂塔有求必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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